※引自“表演藝術雜誌” (1994,7)
時間:1994年6月6日 20:30
地點:中山北路登琨艷工作室
主持:林懷民
出席:大野一雄
大野慶人
薩爾‧穆吉揚托
上個月,舞踏大師大野一雄和其次子大野慶人翩然抵達台灣,為我們帶來兩套舞碼《睡蓮》、《死海》,和三場極為動人的演出。
此外,他們在藝術學院舉辦了一場舞蹈講座,在教室中領著學員婆娑起舞,給學員許多啟發。
我們更趁著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,邀請雲門舞集的林懷民、藝術學院客席教授薩爾‧穆吉揚托和大野父子進行了一場精彩的對談。
建築家登琨艷的工作室有滿屋子古色古香的明朝傢俱,四面牆上掛著素雅的卷軸水墨,為了迎接大野父子的到來,主人買了數朵長梗白色姬百合插在水瓶中。大野一雄進門就被桌子上一尊美麗的觀音頭像所吸引,他走到頭像面前,即興舞了兩三分鐘。舞畢,他在眾人吃驚的目光中走回座位。他說,台北有青山圍繞,起伏的山巒像斜躺的觀音,感覺是台北受著觀音的保護似的。他到台北來精神、演出都順利,觀音也保佑了他。因此看到了觀音像就很自然的想走過去回禮、問好。他提及當還在日本體操大學唸書時,住在宿舍二樓,同層有三、四名台灣留學生,他常和他們無拘無束的交談。他到台灣來演出,這些感覺好像又回來了,是一種很親切的感覺。
林懷民:非常謝謝您到台灣來,給我們帶來如此精彩動人的舞蹈。《表演藝術雜誌》舉辦這場訪談,正好讓我有機會向您請教:您在舞台上的表演,把嬰兒般的純真和歲月的滄桑不可思議的合為一體。我很好奇您跳舞時,頭腦裡想些什麼呢?
大野一雄:使用頭腦的工作要讓給政治家和經濟學者。跳舞時我只用「心」來跳。
林懷民:(大笑) 我同意。如果跳舞時大腦仍想事情,那就不是純粹的舞蹈了。
薩爾‧穆吉揚托:兩年前我曾在紐約看到您的演出,當時您已八十六歲,此回再度觀賞您的演出,仍是感動不已。我想請教大野先生在舞了這麼多年後,您認為舞蹈是什麼呢?
舞蹈就是對生命非常地珍惜
大野一雄:簡潔地講,我覺得舞蹈就是一種對「自己」或是「生命」非常珍惜的心情。
大野慶人:除了珍惜活著的人,已死的人,他也一樣地看待。在他的哲學中,死後還有生命,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相互珍惜,舞蹈的意義就會彰顯。
林懷民:請問您們在演出前如何準備自己,以進入演出的情緒?
大野一雄:我總是平常就先儘可能做好準備,而非等到上台前。
林懷民:平常我們常用「畫妝」來進入一個角色,或者「暖身」,甚至有人要「打坐」,您完全沒有這類的儀式嗎?
大野一雄:(很肯定地) 對,我從來沒有準備過。
大野慶人:家父很強調這一點,他總是上台就很自然的演出了。他認為在表演的當下只要「忠實」自己就行了,他也的確可以達到此種境界。
我自己則在剛站上舞台時想像我正面對著許多過世的人,並向他們行禮。我們認為自己背負著前人的智慧、傳統,沒有那些逝去的人,就沒有我們。
林懷民:許多民族在跳舞前也有向祖先祈禱的儀式,表示對死者的敬重。請問和亡魂的親密關係,和對死者的敬重是屬於先生個人的哲學呢,還是日本文化中本有的特色?
大野慶人:父親的徘歌老師曾告訴他:「人是由傳統累積而成的,既然從前人那裡接受東西,就該對他們常存有感激之心。」他也總是記得這件事。
日本人有個紀念死者的「盂蘭節」在每年的七月十四到十六舉行。在這三天中,人們把已去世的亡魂接回家中來,並把他們生前愛吃的、愛看的都一一擺出來。在日本文化中,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本來就有著極親近的關係。
林懷民:這就是我們農曆七月十五的中元節吧。
花的美麗,就是生命的美麗
薩爾‧穆吉揚托:我非常羨慕您們父子倆可以一起到世界各地旅行,同台演出。我也想請教大野慶人先生三個問題。第一是您和父親跳了這麼久的舞,您從父親那裡學到了什麼?第二是爸爸教了您什麼?第三,您為什麼要跳舞,而且還隨爸爸走上舞踏表演者的生涯?
大野慶人:童年時我曾隨土方巽先生習舞,若不是土方先生的引導,我也許不會走上舞台,成為舞者。
至於我從父親那裡學到什麼?這我不敢說,因為總覺得沒完全做到父親的要求,仍沒辦法完全的專注,心境還是會受到周遭事物的影響,必須再花上幾年的歲月才能略有領會罷。記得父親曾要求我模擬花的心境跳舞,當時我很生氣,心中暗想如果我能跳好一朵花,那末,我不如就做一朵花好了,何必來跳舞呢?質到七年前,我生了一場大病。在養病那段日子中,我突然頓悟了,原來父親說的花的美麗,其實指的是生命的美麗。
薩爾‧穆吉揚托:這使我想起下午大野父子在藝術學院給學生上的課。大野一雄先生告訴學生跳舞不要只重視外形,應把注意力轉到內心的感受上,對學生相當地有啟發性。前天晚上,兩位先生半即興的演出,有著很強的表達力量,相當地憾人,可以請問您是如何做到的嗎?
大野一雄:我在一九二九年曾於東京帝國劇場觀賞被稱為「西班牙之女La Argentina」的舞蹈家Antonia Mercé的演出。她是一位很認真工作的人。她的表演觸動了我獻身舞蹈的想法,也給我非常深遠的影響。我無法忘懷她跳舞的樣子,即使是現在,當我站上舞台時,她彷彿仍站在那兒對我說:「來吧!來吧!和我一起跳舞!」
我以為生命的誕生必伴隨著死亡,生和死是共存的。就好像嬰兒在母胎中時是靠著胎盤經由母親提供養分,母親以血肉之軀供養幼兒,幼兒每成長一寸,母親的生命力,生命期就消耗一尺。死而後生、週而復始,這是宇宙亙久不變的真理。
對母親深深的依戀
我的舞蹈也和母親有深刻的關係。小時候我是個非常任性的孩子,常吵著母親買這買那,但很多時候並非因為我喜歡那樣東西,只是想藉此引起母親注意,渴望和母親合為一體。母親辭世後,我常惡夢連連,夢見母親變成一隻毛毛蟲,全身毛茸茸的,目光炯炯有神,醒過來後,看到別人的手指頭還會誤以為是母親顯靈呢!我後悔以往太過任性,如果孝順一些,也許今日就不會有夢見母親變成毛毛蟲的可怕下場了。但若不是我的驕縱任性,對母親的感念也就不會這麼刻骨銘心吧!
我清楚記得母親在家中走動、吃飯、坐在角落裡補衣的種種情景。我在舞台上假扮她,想進入她的靈魂。她現在在夢什麼、想什麼呢?我相信死去的人也作夢。
林懷民:從一九六七年到一九七六年,您有七年的時間完全沒有出現在舞台上,請問那些年您在做什麼呢?
大野慶人:家父在那段時間拍了三部關於他自己的電影,分別為《O氏的肖像》、《O氏之曼陀羅—遊行夢華》、《O氏的死者之書》。這些影片沒有情節性的敘述結構,而是由詩意且富有超現實意味的畫面所組成。
林懷民:一九八0年在海外成名之前,您完全沒有政府補助,請問那時您靠什麼過日子?
大野一雄:年輕時我擔任高中女校的體育教師,並以此收入來維持舞蹈創作。
林懷民:可否描述令尊成名前的情景?
大野慶人:舞踏本是一種地下的活動,不受政府的鼓勵。許多反體制的人很關心這樣的藝術活動,這些觀眾是支持我們表演的力量。家父在一九五九年開始舉行「舞踏發表會」,在戰後不久的當時這被認為是非常奢侈的活動,要課百分之一百五十的稅,往往票房越好,我們家財賠進去的也就更多。有一回我向母親借錢,母親告訴我家中的錢因為父親的舞蹈,已經揮霍光了。
林懷民:您被稱為「舞踏之父」,您是否在乎您所跳的是不是「舞踏」呢?
大野一雄:我被稱為「舞踏之父」或許是因為年紀的關係吧!但不管是「現代舞」還是「舞踏」,重要是你是否不斷地累積經驗。隨著歲月,肉體日漸衰弱,甚至死去,精神卻會不斷往上提昇,即使死去,我的精神仍將繼續跳下去。
林懷民:對日本其他的舞踏團體您有什麼看法嗎?
大野一雄:如果勉強要說,就是太「系統化」或「定型化」了些。許多人都把舞踏當成一種技巧來學習,違背了舞踏的創始精神:打破特定舞蹈技巧規範,讓身體自由的表達自己。
和著童年聽過的音樂起舞
薩爾‧穆吉揚托:我覺得在您的舞蹈裡面經常有著長時間的靜止,是非常有力、簡潔的表達。另外一個我覺得非常好而印象深刻的是您對音樂的詮釋,不管是現代機器做出來的音樂,或是古典音樂,它們彼此的結合或和舞蹈的結合都非常的自然,好到已使人忘掉音樂是東方的還是西方的、古代的或今天的。我的問題是您本來就喜歡這些音樂嗎?您舞作的靈感是否取自這些音樂?想請教您的舞蹈和音樂的關係。
大野一雄:我總是特別去找出童年時代聽過的音樂。因為那些音樂已進入我的身體和細胞中,所以我在使用這些音樂時一點都不會覺得不自然。並非先有音樂,然後有舞蹈。而是先有舞蹈,然後再去找出我小時候聽過的音樂。
我成長於日本北海道的函館。初中一年級的時候,我剛好有機會去聽貝多芬、蕭邦等人的音樂。在街上則可以聽到三味弦的演奏,我擷取在日常生活裡聽到的東西,並不理會是外國的還是日本的音樂。有一回,正好碰上有歌舞伎到含館來演出,我也清楚的記得曾經走到後台,仔細窺視歌舞伎藝人們的世界。我也曾被老婦人牽著手,帶到廟裡去玩,聽人念誦佛經。這些都是我跳舞音樂的泉源。
大野慶人:今天下午在和學生一起上刻的時候,我可以很深刻的感受到她們的東方氣質。
什麼是東方的氣質呢?正如這些掛在我們四周牆壁上的水墨花卉吧,不論是花還是樹木,都給人一種非常脆弱、纖細的感覺,但它們卻支撐到最後才會屈服。這種強韌的生命力,一定撐到最後一秒才枯盡的精神,正是東方和西方大不相同的地方。
林懷民:我想這和文化與生活都有關係。藝術和生活一體是東方很重要的傳統。今天我們穿著牛仔褲、吃漢堡,但身體裡面仍然有著一點那樣的東方。我上課常常跟同學講:「不要再學跳舞」或者「不要再學編舞了,那學不來,去生活。」在看過大野先生的演出和演講後,也許我該說讓我們「認真地」去生活。兩位先生的拜訪給了我們這樣的啟示和肯定。我想在此特別的謝謝您們。